01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块神奇的橡皮擦,
它能擦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无论快乐和伤悲。
“我们离婚吧……”
在她微笑时,我总会恍惚地以为自己看到了长着恶魔角的天使。有时候我很想指责一下她的吹毛求疵,但一想到“顶撞上司,扣五十”这句话,就没有了底气,只能把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擦到她满意的程度。
两天后,我从外婆那里搬进了舅妈家的储物间,狭小|逼仄的空间带着浓浓的腐朽味道。房间里只有四样家具,角落里一张只能平躺下一个人的窄床,床头一个可拆卸无纺布衣柜,还有桌角垫了块板砖的写字台和一张只有在路边摊才能见到的塑料凳子。
听到这个声音,男人脚步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突然想起的惊诧,也有无可奈何的决绝。
就在这样近似静止的时间里,我像是一个呆傻的木偶,愣愣地站在原地,内心暴风骤雨,任凭理智狠狠地鞭笞,却无法挪动一步。
坐在墙角,舅舅和舅妈的吵架声一清二楚,表弟不想听到这样的吵闹直接申请了住校,而我为了生存,只能接受这一切,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然后,迎接我的却是又一次地转身离开。
所以,当他坐在我的面前,我有一秒的怔忡,看着他冒出的白发,以及细小的皱纹,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可以跟小时候一样,像个无知可爱的小姑娘,在他的大腿或者怀里嬉闹撒娇。
“妈,你冷静下,冷静下。”舅舅和舅妈拉开了外婆,对男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
外婆紧紧攥着我的手,颤抖着,倔强地、笔直地站着。
我拿着抹布穿梭在咖啡店的桌子之间,喷上去污剂之后,仔细地把每一张桌子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店长是个有强迫症的女人,每次打扫完,她都要仔细地从各个角度都检查一遍,确认桌子上没有脏污之后,才会给我一个微笑,告诉我,可以挂上“open”的牌子了。
“知微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知微刚才是冲出去了吗?这丫头该不会也跟她妈一样,是个疯子吧?”
“她爸不要,你们家老太太该不会让你养吧?哈哈,这下你可倒霉咯!”
“我今天来做什么你们应该也明白,你姐姐以前没有少疼你,现在她去了,以后知微就跟着你们两口子过吧!”外婆说。
曾经洞察人事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到死了,她也没有幸免,再一次沦为最可悲的笑话吧!
“这么大一个丫头,上学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想想都头疼。”
“哦,好。”我整理好衣服站在门口,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我弯腰致礼,“欢迎光临,请……”
父亲那个称呼和母亲的死一样在我的胸口留下烙印,那些曾经的,快乐过的一家三口的时光成了我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每每梦到那一切,都会在梦中笑着,现实中哭着醒来,梦里有多快乐,现实就有多绝望、多无助。
所以,我应该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我想,哪怕是仗着这样的疼爱,他也不会舍得离我而去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多想再喊一声,爸爸。
哪怕过了三年,我仍旧没有忘记那个转身,没有忘记他离开时的那个眼神。
那么冷的声音,那种锥心的痛,让我忍不住浑身战栗。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如果现在不找,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妈,对不起。”男人低着头,任凭老人打骂。
舅舅艰难地挤出个笑问:“妈,我们刚做好饭,一起坐下吃吧,不要在门口站着了。”
男人鞠了一个躬之后转身离开,看都不曾看过我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要强的妈妈,哭得像个小孩,她不断地承认着错误,不断用很可怜的姿态祈求着最后一次相处的机会。
微笑着说,不好,还是说,很好?
原来,所谓血浓于水也会因为心境的转变从而沧海桑田。
上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呢?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块神奇的橡皮擦,它能擦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无论快乐和伤悲。
听见我这话,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受伤甚至落寞。
…………
“你闭嘴!”外婆打断舅妈的话,抬头看着舅舅问,“我就问你,行还是不行?”
“好孩子,别难过,以后的路还长,你好好的啊,不要像你妈妈这么傻。”
从小到大他都是最疼爱我的,曾几何时,他也把我放在肩头招摇过市,也曾在谈及他的女儿时,眼神里散发着骄傲的光芒。
外婆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她身后。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的表情,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来来往往的只有悲伤和麻木的人,却都不是我想见到的那个。
“妈,我们……”
“知微,还不赶快过来扶着你外婆。”舅舅对我喊了一声。
我抬头看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问他:“我过得好不好,对你来说重要吗?要是重要的话,这句话不应该早在三年前就问吗?”
那一刻,我内心清楚地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时,是高考结束后的一个上午。
明明是我约的他,见到时,我却脸色苍白得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
他曾无数次摔门离开,那一次,我和妈妈都以为,这次也一定会和之前的很多次那样,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回来,然后阴沉着脸一段时间之后恢复正常。
这个世界如果它愿意,大概有一百万种,可以让我倒下的办法。
即便如此,赚的钱距离高额学费还差了一大截。
我的心像是被刺了很多刀,疼得几乎站不住了。
触碰到他西装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间有些酸楚。
我以为眼泪已经流干,可在看到那个男人出现时,我还是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
“微微……”外婆的声音消失在身后,我仿佛什么都听不见,焦急地四处奔跑,四处寻找。
哪怕我曾经在心里,鄙夷过她,愤恨过她,甚至嫌恶过她。
“如果不行,今天我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外婆抓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微微不哭,你还有外婆,外婆不会扔下你的。”
“哎哟喂,你可千万别吓我,我可不要这种累赘。”
舅舅为难地看了舅妈一眼,得到了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我重重点头:“嗯,我不哭。”
最终舅舅拗不过外婆的以死相逼同意了,但是只答应照顾我到高中毕业。听到这些,舅妈直接转身走进卧室,摔门的声音大得似乎整个家都在颤。
妈妈葬礼那天,我穿着黑色的衣服搀扶着外婆,看着一个个亲戚麻木地走着过场,说着客套的话。我麻木地看着人来人往,眼睛干得生疼。
从小到大,我妈总爱跟我说,人哪,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在看谁的笑话呢?
和一个个黑衣人擦肩而过,撞到肩膀时,我慌乱地说一句抱歉,然后继续奔跑,只为了追寻那个身影。
“还这么小就没了妈妈,真让人心疼。”
妈妈开始以泪洗面,而我,因为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中考失利,最后只进了一个不入流的高中。我曾试图去改变妈妈,哪怕她的心里对他都是恨,也不要每天都这样抑郁地活着,但最终……我还是失败了,一次放学回家后,我看到了她已经冰凉的身体,还有脸上清晰的泪痕。
可这一次我们都想错了,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却只有一句冰冷而决绝的话语——
可是,最后他还是在领完离婚证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估计是出去追她爸了吧!唉,那个男人也是没良心,老婆死了,自己的女儿也不带走。”舅妈说。
“店长,这是我认识的人,我可以请半个小时假吗?”我摘下围裙,还没等店长点头,便拉着男人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短短五个字,让一个本来风雨飘摇的家瞬间瓦解。
“知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那一刻,我需要的不是无用的安慰,我只是希望再看到她一眼。
……
可眼神落在他左手上时,我几乎瞬间清醒过来,用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眼前的人。
而现在,所有的温度都带着疏离跟隔阂。
思绪飘到遥远的从前,还是三年前吧……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站住时,我所有要说出口的话都被迫咽回了肚子里。
没人接舅妈的话茬,一群人面面相觑之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散了。恶毒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敢说出口的。
累赘,是我的代名词。
虽然搀着外婆,但我的眼神始终没有从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离开,直到舅妈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我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疯了一样冲出殡仪馆,大门的把手撞在身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肋骨处的疼远不及胸口的痛。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任何的安慰在真实的心痛跟崩溃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脆弱无力。
在我的记忆里,吵架已经是他们近几年的相处日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眉眼之间都是亲密和爱意的他们,面对彼此的时候,变成了相识不见,恶语相向再到大打出手。
这曾是我多年前紧紧握着的手臂,这曾有我觉得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力量。
“妈,我们两个赚钱也不多,养一个已经很吃力了,再养一个真的……”
也是那个眼神让我明白,我的世界里,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他的存在了……
可是,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最恶毒的言语,最残忍的离开,都是来自最亲近的人。
“可不是,也怪她妈,活着的时候疯疯癫癫给我们找麻烦,死了还要留这么个祸害,还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葬礼之后,一切又都冷清下来,外婆拉着我的手站在了舅舅舅妈面前,他们阴沉着脸,尤其是舅妈,她像看仇人一样剜了我一眼。
“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佝偻着身体,声音和*图*书带着些许哽咽,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因为这神情,他的模样瞬间似乎又老了好几岁。
回到灵堂,恰好遇到舅妈和几个亲戚聊天,或许因为我站在角落里,他们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不是你妈,我也不需要你的对不起,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寸知微,你在干什么?您好,请随便坐,我马上为您点餐。”店长慌忙走过来瞪了我一眼,笑眯眯地看着男人说。
我的心里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报复胜利感,回想高中三年,那么脆弱胆小的我,像是一个刺猬一般,忍受着各种悲伤和冷漠独自活着,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那些年我张牙舞爪、打架斗殴,活脱脱把自己变成别人眼里的不良少女,只不过是想要假扮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囊罢了……
我直起腰来,脑子突然空白一片,踉跄下,大腿撞在桌角,剧烈的疼痛让我的意识回归,才记起,为了这份工作,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了。
“发什么呆呢?快点整理下衣服,准备迎接顾客。”
当时的我害怕极了,也跟着妈妈一起,哀求着挽留着。
正是中考那年,为了考试,我每晚忍受着睡眠不足挑灯夜读,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跟妈妈大吵了一架之后摔门离开。
我曾以为我可以冷静地面对这个男人,就当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抑或是一个可以谈交易的甲方,可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时,心上的那堵墙却在一点点龟裂,我似乎都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那个眼神终是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说出“还不如一起死了干净”那样的话了。
“滚!你给我滚!”外婆吼着冲到他面前,捶打着他,“你害死了我女儿,你给我滚啊,她不需要你祭拜,滚啊!”
那些激烈的情绪宣泄,那些不堪入耳的语句,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过是日常的小小插曲罢了。
咖啡店在打开大门营业之前需要做一次整体清洁,哪怕昨晚打扫得再干净都要重新做一遍。